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卧雪伴狼

日期:2019-10-24 作者:贾幼陵 来源:离退休干部局 【字号: 打印本页
  这是一生忘不掉的记忆,因为它接近了死亡的门口。

  大约是19721月,我在内蒙古从事兽医工作,平日不忙,就分配到一户牧民家帮助放羊。那一天万里晴空,晚霞落日时分,我骑着马把羊群赶到老巴特尔家,准备喝碗奶茶。我的这匹老马“戈壁-沙日”已经15岁了,仍膘肥体壮,是队里有名的快马,却胆小如鼠。它曾经追上过狼,在套马杆子的弓弦即将套进狼脖子的刹那,却惊恐地躲闪开来,成为牧民的笑料。我骑的很小心,生怕冬天掉膘,惯得它有些懒散。

  我用靴子磕了一下马腹,它迎着犬吠颠向蒙古包。远处一匹黑马向我奔驰而来,是马倌黑虎,他急匆匆对我说:“老贾,嘎海家的老花牛病了,嘎海阿嘎托我找你到她家看看。”他边说边带着我打马东去,告诉我嘎海的蒙古包扎在阿日芒卡的沙窝子里,离我们出发的角塞西坡足有十五、六里地。我们跑了五里地,在一处山梁上站住,黑虎向北指着山下连绵的沙丘说:“看到没有,那沙窝子里烟筒冒着白烟的地方就是嘎海家。”一缕残霞中暮色苍茫,黑沉沉的沙浪起伏,什么都看不清楚。黑虎调转马头,冲我喊了一句:“天快黑了,别磨磨蹭蹭,我也要把马群圈回来…….”话声未了,人马疾驰而去。黑虎是嫌我刚才不跟他快跑,但羊倌不像马倌,特别是严冬,舍不得马出汗,出一次汗掉一层膘呀!

  好在我熟悉阿日芒卡沙窝子的地形,不怕找不到,虽然没有看到黑虎所说的白烟,依然故我地慢慢腾腾向那片黑沉沉的沙窝子走去。天已经全黑了,只有厚厚白雪映着起伏的沙丘,隐约可见牲畜脚印和牛车车辙。走了约四、五十分钟,应该10里的路程应该早就到了,但没看到蒙古包也听不到狗叫。这个沙窝子里?没有!那一个?还是没有!转圈绕了几个沙窝子,最后看到一溜清晰的车辙和黝黑的羊卧盘,拆掉的蒙古包痕迹上,毛毡压伏草枝还未直立起来,炉灶灰坑沿上的雪堆边缘似乎还在融化,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,我判定:这就是嘎海家的营盘,他们最起码已经搬走了几个小时!

  气温逐渐下降,我又冷又饿,没有办法,只好打道回府。队部大约有20多里,骑马慢慢走一个小时也能到了,心想能不能跟生产队大师傅讨点儿吃的,好好在我的兽医室睡一觉,明天再找嘎海家。虽然天黑的很,但这里的地形我很熟悉,心情也比较放松。一整天没吃东西,心想找个蒙古包喝口热茶,休息一下再走。脑子里这么想着,眼睛里好像就看到了蒙古包里羊油灯的火光,那真是忽悠着的烛光!我迫不及待地催马过去,好享受蒙古包的温暖。但是走着走着,火光飘忽不见了,我使劲揉了揉眼睛,登上一个小沙丘的顶部,四面一片漆黑,再也找不到半点火光!只好大概确定一个方向,希望能够碰到一条去队部的马车或牛车轧出来的车辙路。走了十几分钟,眼前一亮,竟然又看到了那飘忽的烛光,甚至隐隐约约听到了狗的叫声!我也不管什么车辙了、方向了,直向那烛光奔去,烛光又忽然消失。我勒住马,明白了我遇到了,确实遇到了牧民常说的“给日嘣-嘎拉”,就是鬼火!

  我已经让鬼火糊弄了近二个小时,彻底失去了方向感。老马对我在沙丘中没完没了地翻上翻下似乎也有了意见,不断地打着响鼻,拧着脖子边走边低头吃草。一只兔子从洞口突然跳出,更是惊得它躲闪狂奔,使我又急又气,有气没处撒。我下马站了好一会儿,看到满天的繁星,找到了北极星,因为不知道确定的位置,只好估摸着朝西北方向跑去。不久,我就跑出了沙窝子,前面的草原是平坦的,我知道,阿日芒卡条带沙窝子正东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。踏着近20公分的积雪,我在草地上不管不顾地一骑向北,越来越没有信心了,对车辙的判断、对方向都不自信了。

  已经过了半夜,早就应该到队部,但我还茫然地走在雪原上,最后我下决心停住了,知道越走只能越远。这匹贪吃的马,早已迫不及待地低头啃食草尖,我心痛地给它上了马绊,放它去吃草,然后把毡屉平铺在厚厚的雪地上,把马鞍斜放当枕,套马杆子直立在雪地上,弓弦在微风中晃动着,权当是防狼吧!我把宽大的腰带松了一松,就这么囫囵个儿地躺在鞍屉上。

  冷啊!零下30多度,半个小时后就冻醒了。我把脚从毡嘎哒里拔出来,缩回到皮裤腿里,皮帽子盖住头脸,头再埋进皮得勒里,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儿。开始还能听到老马啃草的声音,慢慢地走远,隐约听到马的响鼻声,后来只能听到身体哆嗦、门牙打嗑的声音。我几次翻动身体,但似乎越翻越冷,我想起一句话:只有运动才能让你不被冻死,我从早上放羊前吃了点儿炒米,到现在半夜再没有吃过东西。然而我不能起来跑动抵抗严寒,要保持最低的能量消耗。就这样,哆嗦着、战栗着、迷糊着,似睡非睡,盼望着天亮。

  天色微亮,霜冰盖地,皮帽与头发、眉毛都结在了一起。我伸出僵硬的手撕开帽子,挣扎着坐起来。周围静到可怕,一丝风都没有,只能听见挣扎时身下雪块咔吱咔吱的声音,我就这么半躺着等待太阳。直到天色大亮,那匹老马也不见踪影。我想站起来寻找,才发现双腿已失去知觉。经过一阵揉搓后,裹上已经冻硬的包脚布,勉强穿上了毡嘎达,太阳也出来了。放眼望去,东北是一片平原,西南是连绵起伏的沙窝子。噢,我的大方向并没有错误,但是向东偏移了大约15度。该死的鬼火!我起码斜跨了三条明显的大车路,早走过了我的目的地。我队部在我的西边不到10里,骑马也就一蹦子的事儿。本来不应该迷路的,都是鬼火诱惑我走向斜路。而我的马呢?四周望去,马的影子也没有,低头想找一找马蹄印,立刻把我惊呆了。

  离我睡觉2米的地方,是密密麻麻的一圈狼的脚印,这只狼转了有七八圈,离我最近的脚印也就几十公分!我立刻感到冷汗下来了,它没有扑到我身上撕咬,为什么?我的头斜上方是竖立着的套马杆,杆下是我常年背着的,印着红十字的药箱,而狼的脚印恰恰是远离这两件东西,而离我最近、鼻子几乎碰到我的脚趾,也是在这两个物件的对面。是的,是的,套马杆是狼最怕的,而药箱是它最不熟悉的,是它们救了我一命。

  再次追踪狼的脚印,看到它没敢对我下嘴之后,又把目标对准了我撒开的马,在离我十几米的雪地上,看到密密麻麻的马与狼周旋的痕迹。这匹肥马有个有名的踢狗的本事,每次我串包给牲畜看病时,冲过来的狗总是被它稳准狠地踢得号叫。这次虽然是上着马绊,但空着的那条后腿倒也叫狼占不了便宜。看着老马旋转打圈的印迹和突然前冲的脚印,我知道,这匹烈马挣脱了后绊,只剩下被绊住的前两条腿跳跃着跑掉了,大概去寻找三四天前曾自由逍遥的马群去了。

  骑马,没希望了!我失望之极,肚子里空荡荡的,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力气,要走回队部,那要拼点儿命了!抛下马鞍、药箱和套马杆子,甩开了膀子直往队部的方向走去。走了不到1里路就已经感到吃力了,身上八张大羊皮做的皮得勒和三张羊皮的皮裤大约有40多斤重,脚下毡嘎达十来斤,加上一步一塌陷的厚雪,最重要的是肚子里没有一点东西,这怎么走啊!我开始给自己定指标:走100步休息一次,慢慢地变成50步、10步……最后实在走不动了,满头的虚汗,满脸的冰霜,也就走了四分之一。我坐在雪地上喘着,呼出的气如同烟囱冒出的白烟。我没有失望,这个地方不是荒无人烟,地处两个队部之间,总会有人路过的。

  终于,在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,是骑马的人,并且离我越来越近,是往我们队部走的牧民!我勉强站直了身子,挥舞着手中的皮帽,大声向他呼喊,引起了他的注意。是二队的牧民,他让我坐在鞍后,把我送到了队部。住在队部的牧民听说我迷路,在雪地上住了一夜,都纷纷出来慰问。郭永昌母亲把我叫进了她的小土坯房,坐在炕沿上帮我脱掉了毡嘎达,惊叫了一声:“脚冻坏了!”我低头看去,至小腿以下,皮肤是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,心中不尽谙然:这两条腿还保得住吗?围过来的乡亲们七嘴八舌地,有说用温水泡的,有说用冷水拔的,还有说用雪搓……,只听郭大娘喊了一声:“你们还要不要保住小贾脚呀!”接着就叫她的女儿,搬来一口装满黑糜子(带壳的稷子)瓮,让我把脚慢慢地插进糜子里,直到没过了小腿。这一瓮糜子一直放在牧民仓库里,温度与露天一样,零下30多度,我却毫无知觉。郭大娘端来热茶,火炉又加了几块牛粪,不一会儿我的汗就出来了。又吃了一些东西,疲倦、困意全涌上来,就这么弯着腿睡着了。

 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,有人在拔我的腿,我立刻醒来,觉得双腿奇痒。在大娘的帮助下,我把两腿从糜子里抽了出来,看到双腿和双脚变得通红。我正高兴呢,却听大娘说道:“这大脚趾可能……”我这才看到左大脚趾像是用刀斜着切了一刀,界限分明:斜痕之上变得通红,之下仍是惨白,像一块冰冻的羊脂,死气沉沉。大娘犹豫了一会儿,用牧民的老办法,先在脚趾上涂抹上黄油,再用布条厚厚的裹好,对我说:“看你的运气了,好歹趾甲是保不住了。”

  我在兽医室养伤,很快我受伤的消息就传出去了。当天下午成崇德从他的马群里把我的老马牵到了队部,说:“昨天夜里你的马把狼带来了,整个马群惊了,跑出去二、三十里地,你的马绊也跑丢了。”我问马受没受伤,他笑道:“就你那脾气暴躁马,没把狼踢伤就不错了。”成崇德又按照我说的地点,找回来我的马鞍、药箱和套马杆。

  过了两天,两条腿除了大脚趾以外都恢复了知觉,我就又回去放羊了。一周以后,我小心打开了包着的布,看到原本惨白的部分变得发黑、萎缩,趾甲变得灰败色,松松垮垮地挂在皮肤上,没有任何感觉。一个月之内,先后趾甲掉了,皮肤变成炭黑色,一层层地剥落,最后露出鲜嫩的新肉。又过了几个月,趾甲居然长了出来,这叫我喜出望外。

  回京时我问了医生,他说我好福气,这样的冻伤居然没有看医生,还没有感染,否则脚跟都很可能坏疽,那可真就摊大事了。

  (团结湖活动站 贾幼陵)